他说他能做的,无非是燃烧自己
2021年8月6日出版的《解放日报》,在“解放周末”栏目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该报记者对话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校长张军的专访文章《我能做的,无非是燃烧自己》,本公众号特将该文推荐给关注上戏戏曲教育事业以及张军校长的各位读者。
以下文章来源于解放日报,文字作者陈俊珺,图片摄影蒋迪雯
原文名称:我能做的,无非是燃烧自己——对话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校长张军
“我就是不认输、不怕死。害怕失败的人是不会去唱昆曲的。”
今年3月,“昆曲王子”张军悄然转身,回到母校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担任校长。
怀着使命感,为中国戏曲的明天打造“接班人”,张军深感戏曲艺术的繁荣不能只靠一人之力、一个团队之力,更需要教育的薪火相传。
视频来源:上观新闻
那一刻,我就是那个号啕大哭的孩子
得知自己将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校长时,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很兴奋。我12岁那年考进戏校,进入“昆三班”学戏。第二个本命年,遇上昆曲的低谷,听众非常少,我和同学们一所一所大学地跑,想尽办法宣传昆曲。快到第三个本命年的时候,我离开上海昆剧团,创办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今年差不多又快要到本命年了,我回到了母校。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和时间赛跑。除了演出之外,还做了很多美育普及的工作,和许多观众分享昆曲的美。现在回到学校从事职业教育,是我内心非常想做的事情。
听说您上任第一天就去看了学生们的早功课?
早起练功,是戏校学生多年来的传统。那天早上我一间一间教室地去看,走到一间教室门口的时候,有老师走上来跟我交谈。我发现长条凳上有个男孩正在练腿功,一条腿被绑在凳子上,另一条腿扳到另一边绑住,他坚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心里一哆嗦,赶紧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腿,让老师把他放下来。因为已经绑了不少时间了,别把孩子弄伤了。
那一刻,我仿佛就是那个孩子。我想起我小时候被绑在那儿练腿功的时候,多么希望老师们给我的不只是严格的训练,还能给我一点心灵上的安慰,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练,安慰我要放松。我心里也特别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去读一本什么书,给我一点精神上的鼓舞。
在后来的一次教师大会上,我讲了这件事。我对老师们说,别忘了我们曾经也是那个孩子,在他们感到无助的时候,能不能给他们一点慰藉和力量?
下个学期,我会尽量多去看看孩子们的早功课,告诫自己,为人师表不能忘了自己也是从学生过来的。
听说你们“昆三班”的老师当年有一句训条:“不舒服,就对了。” 过去的这套方法用来教育现在的孩子,还管用吗?
我们当年练功的时候,老师在后面盯着,没人敢说个“不”字。老师说,唱戏不是请客吃饭,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就对了。
对于现在的孩子,我有两点感受:在如此喧嚣的世界里,学戏的孩子大都保持着一份纯真,戏校的传统对他们的熏陶,使他们身上有一种朴实与踏实;不过,也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不太好管。他们从手机上接触到的信息太繁杂了,思想很活跃。
放暑假前,我给文化教研组的老师们开会。28个老师管着全校近600个孩子的文化课,他们坦言压力很大。我非常理解。当年我们这些淘气的男生把数学老师、英语老师气回了家。不过那时候,专业课成绩更受重视,现在专业课与文化课成绩的比重是相当的。学戏的孩子不能只懂唱戏,文化的积淀决定了你的艺术人生能走多远。我觉得,像过去那样靠严厉的管教和简单的说服是不够的,我们更需要为人师表,身体力行地去影响孩子。
张军在上海戏剧学校的剧场 蒋迪雯 摄
每年的影视表演专业招生,学生们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很多年轻人都想成为影视明星,可少有人想成为戏曲演员。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上海戏校(现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从1954年成立以来,昆剧专业只招了7代人,从“昆大班”到现在的“昆七班”,几乎十年才招一届。昆班难啊!这里面有市场需求相对比较少、剧团少的客观原因,也有各种原因。
要招到优秀的孩子,需要提升学校的影响力。我跟老师们说,我们究竟靠什么吸引优秀的孩子来报考上海戏曲学校?我们的首任校长俞振飞先生带领学校创造了辉煌的历史,未来我们学校一定要继续扎根在全国戏曲职业学校的第一方阵。我们还要更多地从学生的角度思考这份职业能不能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尽量为他们争取更多的资源。
舞台终究是我的救赎
担任校长后,“昆曲王子”在舞台上的时间必然会大大减少,您内心会觉得遗憾吗?
的确会有,不过既然担起了这份责任,我就必须把学校作为我工作的重心。刚刚过去的第一个学期对我来说简直是“狂轰滥炸”,人事、采购、基建……我都要从头开始学。我还把学校的每个教研组都跑了一遍,倾听老师们的需求。只有了解他们,才能跟他们一起并肩战斗。
今年是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周年,也是昆曲“传”字辈大师入行100周年。经学校的批准,我回到舞台上演了三台戏——昆曲经典折子戏专场、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以及“笛声何处”昆曲非遗20周年演唱会,这三台纪念演出是对昆曲过去、当下和未来的诠释。这段日子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舞台终究是我的救赎。
为什么用“救赎”这个词来形容?
从学校赶到排练场的时候,我经常是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有时候还要熬夜录音。但只要化完妆,往台上一站,我整个人就感觉精神了。在这次演出中,我对自己现在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让我意识到回学校投身教育的使命。
张军与老师蔡正仁
有哪些新感悟?
为了这次的经典折子戏专场,我向蔡正仁老师重新学了传统戏《太白醉写》。我扮演的是李白,当我拿起毛笔,写《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别说是毛笔,我们现在连拿笔的机会都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手机和平板电脑。
当年在戏校上学的时候,老师逼着我们练毛笔字,写得好的地方,还会给我们画个红圈。现在的孩子们都不练了。而戏曲的残酷就在于,如果你没有在传统文化中长时间地浸润,当你拿起那支毛笔,当你唱、念那些古汉语的时候,就会找不到感觉。我们的学生都是“00后”“05后”,他们来自“Z时代”,移动互联网几乎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当他们演传统戏的时候,怎么找感觉?
从某种意义上说,传统戏曲演员是在与时代的变化“对抗”。
是的,我们还真需要一点抵抗力。演了这出戏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基本功可真不能丢啊,必须得让孩子们把基本功扎实地传承下去,否则他们将来走着走着,就容易找不到路。基本功不仅包括“四功五法”,还得让自己浸润在传统文化中。传统文化在身体里流淌得够不够多,到了舞台上,一个动作、一句唱就会立即表现出来。对孩子们来说,未来他们所看到的戏剧的变化会越来越同步于世界戏剧之林,基本功不扎实、传统文化浸润得不够深,就会找不到自信与依靠。
张军出演《太白醉写》
听说您经常去声乐老师姚士达先生那里学习,已经坚持了近20年,基本功一直没松懈?
前段时间去得少了,最近我正准备去看他。姚老师已经快90岁了,他是我在上海昆剧团时的声乐老师。
刚进团里的时候,老师们之所以喜欢我,是因为我比较用功,算是有点灵气。但是等到要在台上渲染人物情绪的时候,我的爆发力和感染力不够,原因是嗓子不够好。
那时我已经在昆剧团唱了几年,对我来说,唱戏是一种煎熬,我对自己的嗓子很不满意,甚至想,要不改行算了。是姚老师给了我崭新的艺术生命,我的声音完全被他改变了。
他是美声老师,他告诉我,力量决定一切,声乐训练就是要“吃拳头”。他把手洗干净,放进我的嘴里,让我练发声,左右手各五百下。他还说,你要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下巴上,然后轻轻地“放”。
我练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因为我没法做到“轻轻地放”。后来我在团里发现了一个没人的好地方——大练功房旁边的小练功房里面的一间资料室,我自己在那里练。几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顿悟了,终于找到了举重若轻的感觉。
于是我又找到姚老师跟他练习,从此再也没有中断过。我从姚老师身上不仅学到了发声的力量,还学到了辩证的思维方式。
昆曲《春江花月夜》打动了许多观众
命运降临的一刹那
最近您带着《春江花月夜》进行全国巡演。这部戏自2015年上演以来,颇受好评。您曾说,《春江花月夜》是昆曲在当下最好的样子。这句话的底气从何而来?
在很多人眼中,我是一个喜欢革新的人。这种革新的自信来源于我对昆曲的传统与本质的理解,在这条路上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走过什么弯路。
《春江花月夜》是我认为的昆曲在当下最好的样子,因为它守住了昆曲的本质:一是使用古汉语。二是坚持用曲牌体。曲牌体是昆曲音乐的来源,一旦丢掉了曲牌体,昆曲与京剧、越剧等采用板腔体的剧种相比,就失去了特色与优势。当年一拿到《春江花月夜》的本子,我就非常喜欢,因为编剧罗周不仅是用古汉语写的,而且曲牌的联套非常严谨。三是昆曲思考的问题是深刻的。前一段时间我去越剧院讲课,我说,演才子佳人,昆曲可能演不过你们;演金戈铁马的历史故事,昆曲或许演不过京剧。但昆曲思考的问题是形而上的,生与死、人与时间、灵魂与宇宙,这三者是昆曲永恒的议题,也是昆曲永远不会过时的原因。
《春江花月夜》经过6年的打磨,我很高兴它引起了很多观众的共鸣和思考。从首演那天起,几乎每场都有观众告诉我他们流泪了。张若虚的执着、辛夷的牵记、曹娥的痴心,在这段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里,观众也许会想,我今天为何坐在这里?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和未来的人生是怎样的?在排练和演出时,我也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然后在某个命运降临的一刹那,就悟到了。
听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您不愿意碰这部戏?
《春江花月夜》承载着我们创作团体的辛苦记忆,也是我生命中一段苦难的记忆。
2015年,在距离《春江花月夜》首演不到10天的时候,我父亲遭遇了车祸。当我坐在ICU门口的小板凳上,忽然体会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多么希望我演出的时候,父亲可以坐在下面看,可惜他看不到了。
戏里的张若虚对少女辛夷一见钟情,可还没来得及倾诉,就早亡了。后来在鬼仙曹娥的帮助下,他重生回到旧地。此时,27岁的张若虚该如何凝望已经66岁的辛夷?我一开始总是把握不准这一次的四目相对,直到在香港的那次演出。
那天,我在台上足足看了辛夷15秒,台下的助理以为我忘词了。演出结束后,导演李小平来安慰我。我告诉他,那15秒里,我见到我父亲了。我忽然想到这部戏的一句宣传语:“穿过生死狭长的甬道,你我久别重逢。”
后来,罗怀臻老师得知了这件事,他对我说:张军,你父亲是在用生命来让你明白艺术是为了什么。这对我来说是一次人生的历练,一次过于残忍的历练。
张军与著名钢琴家阿格里奇
在有些人看来,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戏剧很美、很雅,但似乎不解决当下的问题,和当下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观众能在传统戏剧中看到什么,获得怎样的精神慰藉,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曾有朋友告诉我,她第一次走进剧场听昆曲,当笛声响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我说,因为中国文化一直深藏在你心里,就看哪一天会被什么东西开启,而昆曲就是一把非常伟大的钥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在昆曲里都能感受到。
昆曲之所以绵延600年,不仅仅是因为优美的诗词、曲调和动人的故事,手眼身法步里还隐藏着生命的密码。2019年,钢琴家玛塔·阿格里奇邀请我去德国演出,我们将普罗科菲耶夫的钢琴曲《罗密欧与朱丽叶》与昆曲《牡丹亭》进行了一次有趣的结合。我告诉阿格里奇,这两部伟大的戏剧作品几乎诞生在同一时代,罗密欧与朱丽叶死了,故事就此结束,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死了,这部戏才刚刚开始。汤显祖在“临川四梦”这四部戏中浸润的生命体验是极其深刻的,他写这些戏并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因为一种生命的呼唤。
当然,听昆曲也不强求,你听与不听,它就在那里。对我自己来说,我深深地被昆曲救赎,我希望可以通过我的努力,把我的体验与感悟传递给大家。
2018年,“水磨新调”新昆曲万人演唱会
只要是为了孩子好,有什么不敢去做
您刚才提到了“笛声何处”昆曲非遗20周年演唱会,让我想起几年前那场“水磨新调”万人演唱会,大胆的跨界演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您对水磨腔的新探索,为什么坚持了这么多年?
传统戏剧和当代观众之间,可能只隔着一层纱。如何让当代观众产生心灵共振,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在“水磨新调”里,我的唱法没变,昆曲还是昆曲,只不过因为与不同的音乐风格进行融合,从而变得更好听,更容易让当代观众接受。我很庆幸这个创意就像一颗种子,10年来,它变成了一个成熟的跨界产品。
昆曲其实可以是非常多样的,这种多样性就存在于每一位艺术家鲜活大胆的探索中。何谓经典,何谓传统?开始的时候都是一种创新,在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之后被沉淀下来,才成了经典。
对于2018年的那场万人演唱会,评价确实是“血淋淋”的。我记得当时有人说:“今天晚上张军像张学友那样站在舞台上唱昆曲,我听了两首就拍案而走。”也有人说:“我听了五首以后,拍案叫绝。”随着人们对这件事的讨论越来越多,各种有关昆曲的“为什么”也被提了出来,这真的很好。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对现场的一万名观众说,昆曲在你们的鼓舞下回到了它曾经拥有的大舞台上。诚然,这个时代的大舞台是属于电视剧、电影的,但我就是不认输、不怕死。害怕失败的人是不会去唱昆曲的。
园林版《牡丹亭》
在今年举行这三台演出之际,您给多年来支持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观众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当你们看到我踏上舞台的那一刻,其实我已经奔向了另外一段使命。这次的演出一定程度上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转眼已经成立12年了,这12年来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办法总比困难多。12年前刚离开上海昆剧团、创办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不怕死的心。我自己扫过地,和同事们一起住在发霉的园林里排园林版《牡丹亭》。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学会真正意义上的勇敢。因为我没什么可输的,只能勇往直前。
这12年里,我很珍惜我们的每一部作品,从园林版《牡丹亭》《春江花月夜》到《我,哈姆雷特》,希望它们能够经得住观众与时间的考验。
冥冥之中,我走上了自己想走的教育这条路。而我之所以敢于接受戏校校长这个挑战,正是因为有这12年的历练,否则我不可能这么坦然。回到母校工作后,我对老师们也说了这句话:没什么可输的。只要是为了这份事业好,为了孩子好,为了学校好,你有什么不敢去做的?
曾有人说,假如再过若干年,尝试昆曲在当下的探索,还是只有张军一人,那不仅是张军个人的悲壮,更是昆曲的悲哀。在这条探索的路上,您觉得孤单吗?
从表演艺术的角度来说,孤独是必要的,我需要寂静的角落去思考。但是从戏曲艺术的长远发展来看,我们真的需要一群有理想、志同道合的伙伴。
所谓理想,不是说今天开始做,明天就能看到结果的。1994年,我们“昆三班”刚毕业时,以为可以学以致用,没想到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于是我们开始去各大高校免费推广昆曲,当时我们只有一个要求:给我们一份盒饭就行。当时觉得好像什么收获都没有,但坚持了多年之后,发现台下的观众渐渐多了起来。我告诉自己,每一位观众到剧场看昆曲,可能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很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机会中,靠什么吸引住他们?唯一能做的,无非是燃烧自己。现在回想,假如当时没有坚定的理想,可能真的会熬不住。
我觉得,昆曲所面临的挑战也是所有传统戏曲在这个时代所面临的挑战。这些古老隽永的艺术要想在未来的舞台上焕发出璀璨光华,只靠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团队是不够的,肯定需要国家给予支持,需要优质的教育为其源源不断地输送接班人。
END
责编:刘佳奇
排版:卢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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