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校友白海伦|遇人,育己:我在巍山支教的两年
上海纽约大学2018届毕业生白海伦是一名北京女孩。毕业后,她加入美丽中国支教项目(Teach for China),前往云南山区的一所小学支教,在艰苦的条件中练就了一身“新技能”。作为美丽中国的成员,她特别喜欢这里的一句话——“遇人,育自己”。白海伦觉得,遇见这群学生,受教的其实是自己。
结束两年的支教生活后,白海伦前往伦敦大学学院攻读教育社会学专业硕士学位。“总之,我是不会离开教育行业的。”白海伦说。
注:以下采访经授权转载自学生微信公众号“围炉”(weilu_flame),略有删改。
文 | 张雅淇 李非凡 邓可欣 王孙博宇 盛可欣
审稿|天天
图 | 白海伦
编辑 | 李卓颖
Q:可以和我们简单分享一下你在美丽中国支教的情况吗?你为什么要去美丽中国支教呢?
2018年,我从上纽大毕业,7月份正式入职美丽中国。在广西百色接受了一个月的暑期培训后,我在8月底进驻项目学校——位于云南省大理州巍山县五印乡的鼠街小学。它是一所乡村小学,海拔大概在1600米,属于高寒特困山区。鼠街小学的学生一共有187名,包括校长等校领导在内的在职老师有10名。我负责教三至六年级的英语、体育和音乐课。两年下来,我教过的学生超过120名。我们学校大部分是寄宿生,所以作为老师还需要负责同学们的晚自习,一直到晚上八点半。我一周的课大概有23个课时,每课时40分钟,外加两节晚自习,每节晚自习一个小时。
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脱离主流的路来美丽中国支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在于老师给我的影响。从小到大,我遇到了很多影响、支持我的好老师,因此我对教师这个职业十分向往。由于机缘巧合我没有读师范院校,毕业之后获得加入美丽中国的机会非常难得。加入美丽中国项目,来到我一直很喜欢的云南,是我当时即刻想做的事情。
白海伦生活照
Q:在到了支教学校后,你对于支教的想法和之前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学以前我都是在北京,我小时候受教育的环境和我的学生所处的环境肯定有天壤之别。
支教前,我其实非常不了解农村的情况。通过新闻报道、纪录片,我以为乡村学校在硬件条件上已经比较完备,而只是缺软性的师资力量。当我真正到学校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硬件也不充足。我们学校修了水厕,有教师小厨房,还有一间太阳能浴室供老师使用,但是学生在校一周是没办法洗澡的。不过我们这还算条件好的学校。至于乡里其他的小学,当我们进驻的时候,还没有水厕,学生甚至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此外,一到旱季,有的学校还会断水。一旦断水,老师要自己去找水,去修管道,扮演技工的角色。类似的事我也亲身经历过。我们学校有别人捐助的计算机,也有计算机课,但是大部分计算机都需要维修才能继续使用。我曾经以为会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去处理,后来发现不是的。学校的设备、电路、管道等等,不是校长修,就是支教老师自己修。老师在这样的学校里任教,不仅要担任教书匠,还要担任多面手,扮演综合性的角色。这是我想法上的变化之一。
第二个变化可能在对学生的看法。之前我以为乡村的孩子很渴望学习。但后来发现由于环境和家庭原因,小孩厌学的现象在当地很常见,特别是到了初中阶段。为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将孩子留在学校的责任完全落在了老师身上。老师要通过种种方法,把不想上学的学生“请”回学校,至少保证他在上课时留在教室。这种问题在小学还不太常见,但是我的在初中支教的队友经常会面临这种困境。这个也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此外,教学方面与我想象的也有很大差别。国内有研究表明,在北京比较好的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入校之前可能就已经学会1200个汉字了,听说读写都没什么问题。因为幼儿园阶段的教育很完备,家庭也会对孩子产生积极影响。但是鼠街小学的孩子们在上小学之前几乎是完全空白的状态,甚至有的孩子讲普通话都困难。至于我负责的英语学科,在北京、上海或其他相对发达的地区,孩子们可能在一年级就开始学26个字母,而这里的孩子没有任何英语基础,上三年级后,我得从零开始教他们英语,并且没有任何课外的辅助,如父母教育、培训班辅导等等。城里孩子很快就能灵活应用知识,因此老师可以学生为中心,进行任务性教学。但是在农村地区就可能不太适合,孩子们掌握基础知识尚有困难,更没有课时额外开展思维层面的拓展活动。这些差别对我来说冲击很大。
白海伦在辅导学生英语
Q:我听说学姐在鼠街小学也做了一些项目,比如说办了花椒诗刊,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我其实做了很多项目,就先分享花椒诗刊吧。花椒诗刊的发起人不是我,而是我在楚雄支教的队友。他自己是很爱写诗的诗人,曾经获过很多奖。而我在上纽大学的是世界史(综合人文)专业,自己也很喜欢诗歌。虽然我可能没有那么多创作经验,但也想做小小的尝试。我让学生在空余的时间写诗,把作品记在记事本上交给我,我会做简单的批注和指导,把他们的诗歌收集起来。
孩子们写的诗充满了纯真。比如说我发现学生们看待雨就和我作为成年人的视角完全不一样。雨在我看来是有一点哀愁的,但是学生们就会非常喜欢下雨,他们很喜欢在水坑里跳来跳去,把自己弄得湿哒哒的。我记得有个学生写了一句诗:“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协调有序,一听就是想爱的声音。”我当时一下就被这句话打动了,一个腼腆的男孩子居然写出这么细腻的诗歌。我发现,语文成绩不好、甚至对语文没有任何兴趣的孩子,可能也会写出美丽的诗句。我在孩子们写诗的过程中发现了他们的另一面。即使平常很腼腆沉默的学生,也愿意用写诗的方式表达自己,这让我觉得办花椒诗刊是非常有意义的尝试。
白海伦带孩子们参加啦啦操比赛
第二个尝试就是,我从零开始在鼠街小学组织了舞蹈队。我从小学跳舞,在上纽大的时候上了很多舞蹈课,包括Aly Rose教授的编舞课(Choreography)。我意识到舞蹈和技巧是没有必然联系的,热爱舞蹈的人即使不会劈叉依旧可以翩翩起舞。舞蹈队成立后,我们接到了去县里参加啦啦操比赛的任务。巍山县有城区和乡区之分,以往获奖的学校都在城区,而我们所在的乡区有大概九个乡,基本上都获不了奖,甚至连名次都排不上。我们的舞蹈队参赛后,我们乡从之前的倒数第二名一跃成为第三名。这是五印乡很大的突破。与我的教学成绩相比,我更觉得这件事是实干的结果,孩子们和我都发自内心地高兴。山区的孩子只是缺少展现的机会,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会发现,他们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样优秀。
白海伦和孩子们在舞蹈教室
我还延续了不少美丽中国项目的老师之前在学校开的好项目。之前来我们学校的项目老师非常优秀,他们组织家校活动,开设下棋、滚铁环、篮球、朗诵等兴趣课。我和队友把这些好项目承接过来继续改善、推进。我们还引进了在线外教英语课,通过多媒体让孩子看到外教、听到纯正的英语口音。美丽中国项目不是一个人的项目,而是多年积累与传承,并且不断发展的项目。
Q:刚开始你提到把人文教育带入乡村课堂,我觉得这个碰撞很有意思,可以和我们讲一讲吗?
我觉得人文教育或者说素质教育,和乡村中学的应试教育在本质上是没有冲突的。相反,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其实是可以融会贯通的,但这一点非常考验老师的功力。我觉得乡村教育问题的根源不在学生,而在于老师的质量。
其次,可能很多人都觉得,乡村学生只能靠高考这一条路去改变命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在我看来,在现今的社会,高考不一定是唯一的出路。我可以给你举一个实际的例子。我有一个队友在中学支教,他有一名学生在初中阶段就选择辍学。所有老师都很担忧,说:“你不参加高考了吗?你就选择打工吗?你有没有出路呢?”但这名学生很坚定地说:“我的梦想就是当厨师,我不想做公务员,也不觉得有必要考大学。”
听到这个故事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这个孩子作为人存在,即使他成绩不好,即使他选择不去上学,他去当厨师难道就是坏的选择吗?我们继续观察这个孩子,他确实成了当地的一名厨师,还考出了厨师证,自己乐在其中,并且立志继续进修,使厨艺精进,争取去别的地方推广家乡菜。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高考不是唯一出路,关键在于明确自己的梦想。
乡村孩子的情况可能远比你想的更复杂,比如说乡村家长虽然很多没有受过教育,但其实他们通过做生意,赚了足够的钱。有些孩子的家庭决定了他们以后不用高文凭也可以获得谋生手段。所以它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
Q:确实,我们在城市当中可以接受到的一些有关乡村学生的信息,像纪录片,或者是新闻报道,可能就会把这些复杂的问题描述成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出路,出路这个词好像对他们来讲很重要。所以作为老师这个本体,怎么去理解出路就变得十分重要。
是的。很多孩子可能被一些媒体或是主流价值观束缚住了,认为农村孩子的出路就是去城市。可是城市也在内卷对不对?留在本地就没有出路吗?
就拿想要当厨师的学生来说,这个学生虽然是一个特例,但是也非常值得老师去思考教育的本质是什么。这也回到了刚刚我说的老师的重要性。如果孩子们想留在当地,他到底可以为家乡做什么?农村如果想要发展,一定要在本地留住人才。那么教育能在留住人上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第一是你要让农村地区先出人才,第二要告诉孩子留在家乡你也有发展。我觉得这是未来乡村的一个出路。永远靠人才外流去沿海发达地区打工,然后提供经济支持,一定是有问题的,永远是比别人落后一步。电视剧《山海情》拍摄的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但当我看到支教那一段的时候,我发现我面临一模一样的困境。比如妈妈扔下孩子自己跑到外地打工,甚至再也不回来,孩子没有家人管教,老师天天去家里与孩子交流;校长费心尽力地去劝一个孩子回家,然后自己掏腰包去给另一个孩子生活费。这些事情发生在90年代的故事里,同时也发生在2018年。这就很可怕。这十年来北上广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农村地区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可能硬件比以前好了,危房没有了,但是老师的软实力和家长的素质仍然非常成问题。我觉得只有等农村里这一批真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孩子长大当了家长,农村地区的教育才会有一个飞跃。
白海伦和学生打篮球
Q:刚刚你提到农村地区家长的素质和老师的软实力需要提高。在美丽中国的项目中,有没有针对成人的教育来改善这样的状况呢?
美丽中国没有设计提高家长文化水平的项目,但我们有家长课堂,这个是我们支教老师贺安祺、李小萌在推的项目,将会辐射到整个县。家长课堂旨在教会家长如何和孩子交流。农村地区的很多家长完全不会和孩子进行良性的沟通,交流全靠“打”。孩子有不良或异常行为,你不能只看事情本身,你要知道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很多时候是和他的家庭有关。所以我们的家长课堂想教会家长听孩子的心声。几期家长课堂后,就有家长反馈说他确实觉得这套方法是有用的,他和孩子好像比以前更亲近了一点。
白海伦和她的支教伙伴
此外,关于给当地老师的培训,美丽中国在巍山地区做得还是很好的。我们给当地老师传授经验,希望对当地教育有更加长久的影响。我的主管李书豪老师就曾发起“小学英语清零计划”,带领巍山地区尝试从微观上撬动政策,带动当地教育工作者。在计划的努力推动下,原本小学英语课和小学英语老师全无的巍山地区,最终基本所有的小学都开设了英语课。对巍山所有的孩子来说,这确实有非常大的帮助,比派出十几名优秀的项目老师获得的帮助要快很多。
Q:在跟当地老师接触的过程当中,有没有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这种给予的关系有没有可能也是相互的?
你说到点子上了,美丽中国有一句话叫做“育人遇自己”。你可以细品一下这句话,这句话正着说应该是培育人,然后遇见真实的自己。但是我会把它反过来理解为遇见、遇到别人,然后培育的其实是自己。这其实就像你刚刚说的,是相互的过程。当地老师对我们的影响其实是非常大的。和我们相比,当地老师可能没有那么先进的教学理念,但是他们具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他们很了解怎么和学生打交道,了解学生的理解力、认知能力在什么样的层级,了解什么样的教学方法更适用于当地学生。所以当美丽中国老师进入项目学校时,我们都会认当地的老师做师傅。我的师傅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她教学经验非常丰富,而且非常朴实,专注于农村教育二三十年。我经常去参加她的听评课,也经常和她交流,讨论我在教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她帮助了我非常多。
我们在教学中遇到很大的问题是方言,我们听不懂学生在说什么。因此我们也需要向当地老师求教。当地老师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乡村老师在自己的领域耕耘多年,他的教学理念没有那么花里胡哨,但是他能使学生获得好成绩,而且学生非常喜欢他。那种质朴、坚守和谦和,是难能可贵的品质,非常值得我学习。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遇到了当地老师,教育了我们自己。
学生们自己做三明治
Q:现在我们全国范围也都在推广性教育,不知道在农村地区是什么样的情况?美丽中国有没有在这方面做过一些尝试呢?
除了我刚刚提到的“小学英语清零计划”,我们还在推行由付红飞老师牵头的“性教育清零”项目。付老师负责和研发性教育课程的公益组织对接资源。找到课程资源后,我们先自己上手尝试,如果有效果,就再进一步争取政策的支持从而扩大普及范围。最终,五印乡全部九所学校纷纷派当地老师来学习,而且后期全部在自己的学校开设了性教育课,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同时,随着手机和网络的普及,孩子们自己就可以接触到很多信息。我也会在自己的英语课上补充一些性教育的内容。譬如,他们看古装剧时对太监很感兴趣,就会问很可爱的问题。我会借机给他们讲生殖的问题,解释为什么太监不能生孩子。所以老师可以在各种学科上融入性教育,使它成为跨学科的交流。
Q:很有意思。回归到学姐现在的选择,您为什么在结束美丽中国支教之后选择读研究生?
我是因为美丽中国才选择去伦敦大学学院(UCL)读研究生。因为我觉得两年支教需要有产出,这是我个人的一个小理想吧。在这个地方耕耘了两年,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想写一个文字报告,回馈给当地,甚至给美丽中国,让他们去做进一步的思考,所以我选择去读教育社会学(Sociology of Education)专业。我的研究选题就是基于这两年的经历。我想看这所小学在当地能发挥什么样的影响力,以及这个模式是否可行,是否能切实解决乡村教育的一些问题。一年的深造对一些人来说是为未来职业发展铺路,但在我看来,我可以在这一年静下心来梳理前两年的经历,形成系统的产出报告。我不仅可以收获文凭,还可以做有价值的研究。
Q:如果说研究生学习可以帮助你初步探索未来的职业,那你现在有没有对自己未来职业的构想或设立大致方向?
当然有。我在本科学的是世界史(综合人文)专业,毕业论文做的是文学相关的项目,和教育完全没有关系,而且本科专业可以有很多就业的方向。到毕业的时候,我仍有一点迷茫。我想先尝试做教育,于是参加了美丽中国支教项目。两年后,我发现自己确实对教育领域非常感兴趣,未来或许会做教育方面的工作。最理想的是做一名学者,做教育研究,包括设计教材。若要实际一点的话,我可能会在教育公司任职。
我非常喜欢云南,最大的梦想是回云南开一间工作室,创建一个人文中心或概念性空间,去分享自己的人文理念,通过讲座或任务性教学的形式吸引学生或成人进一步探索文化。这是我的终极目标,我正一步一步朝这个目标前进。总之,我是不会离开教育行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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