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FE领读者 · 邱睿 | 文字穿越时空

阿尔贝·加缪引笛福的“用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另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作为《鼠疫》篇章伊始，因而很多人将这部作品视为作者养病地被德军占领后，在焦虑寂寞、孤独压抑之际对人性的思考和探问。加缪将鼠疫病毒类比于法西斯，将处于其专制强权之下的法国人民投射被封锁在奥兰城内、备受威胁与折磨的市民身上。然而今时今日这部书再次进入公众视野，却是因为持续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

掩卷而思，作者明写鼠疫暗语战争，而笔者作为新冠的见证者之一，发现加缪为隐喻而作的那种因病毒导致的“囚禁生活”下，八十年后人性仍旧，加缪的思考穿越了时空，奥兰城居民的情感与变化这样真切的在世界的另一端重演，这就是思考的魔力和写作的意义吗？

我惊叹于作者对人性的洞察和他广博的胸怀，他颇着笔墨刻画了医生、志愿者、公务员、法官、记者、神甫，甚至还有昔日的违法者。故事的叙述者——里厄医生是理性克制的，“把他心中用以控制感情的绳索上的结紧紧扯住”，他说过：“面对鼠疫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英雄主义，而是实事求是，但是抵抗鼠疫的唯一方法就是实事求是”；他更是宽容博大的，他对一心逃出城与爱人相聚的记者朗贝尔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们为了它而舍弃自己心中所爱，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您一样，也舍弃了我的所爱”。疫情当前，在媒体的采访和纪录片的追踪中，我们看到重重防护服下的医护人员并非是多么英雄主义献身般的大义凛然，而是有着坚持做好每一件事、安置好每一位病人，尽全力与死神抗衡、与病魔斗争的细谨认真与顽强不屈。叙事的另一灵魂人物——塔鲁，作者借以日记形式记录他的所见所想。这个反对判处死刑的外乡人，出于一种最简单的同情，为了达到他“心中的宁静”而努力，塔鲁在鼠疫初期即组建了志愿队伍来帮助克服奥兰城人手不足的迫切需要，却遗憾地倒在了曙光已临、城市即将解封之时。直至病毒夺走生命的最后时刻，塔鲁亦从未放弃过斗争。他终于成了“圣人”，实现了自身不懈追求的、永恒的安宁。

在这些斗争一线的人员之外，加缪也刻画了“同样值得尊敬与推崇”的、致力于写一本“可以让出版社编辑脱帽致敬的作品”也在微薄薪水、孤单生活中不辞辛劳地接下统计数字等各种默默无闻又必不可少的工作的公务员格朗，一心出逃最终却选择留下帮助抗击病毒的记者朗贝尔，看重法律温和有礼的预审推事奥东先生，选择完全信仰上帝力量、接受包括鼠疫在内的苦痛的帕纳卢神甫，以及因为有人分享自己孤独痛苦而在抗疫中快活自在、却在全城即将回归正轨时发疯开枪的走私商科塔尔……他们如此普通，却又那般真实。加缪的思想火花闪烁其间：认真完成自己本职工作又不放弃追逐自己理想生活的人同样伟大，人对于幸福的追求从不应被苛责，信仰的力量可以相信但绝没有到可以让我们放弃努力的程度，为了“至少没有害处”的事情，人们也愿意相信神秘的力量，以及人性当中我们对于他人的痛苦那种并非轻微的快感，因为有人分享自己遭受威胁的痛苦，反而舒了一口气、头一次快活又自在等等。

作者更广阔地刻画了以全城百姓为主体的群体情感。他们在初期经历了怀疑、犹豫、不愿相信疫病，到因毫无思想准备的封城而骤然陷入远离亲人、无依无靠的孤苦，又因想象着城外亲人、儿子、妻子或情人所受的分离之痛而双倍苦恨，再到习惯于把最真实的痛苦通过庸俗的套语表达。在疫情肆虐几无希望的难熬中期，随放逐之感而来的恐惧和反抗情绪笼罩下，欲出逃者逐渐增多，而后被一种沮丧情绪代替，陷入一种比绝望的处境更糟的境地——习惯于绝望。人们开始意识到除了当下此刻，其余一无所有。市民们有时甚至能计划一番鼠疫结束以后的生活，但是不一会儿就回归到精神麻痹的境地、再度置身鼠疫的思想囹圄。当疫势突然减弱，人们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但又不敢明说的希望，在谈话到了鼠疫过后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时，他们有时会感到不对头而急忙说：“无论如何，鼠疫是不会一夜之间就结束的。”这时反而有更多的人撑不住试图逃跑了——已然出现的希望曙光摧毁了恐惧和绝望不能摧毁的东西，人们疯子一样往前冲，只是因生怕近在眼前的团圆顿成泡影、白白浪费长期的煎熬。最终城门开放，全城盛大地狂欢，人们和思念已久的远方亲人团聚，幸存的人们会和朗贝尔一样还暂时无法抛却鼠疫给人的那种心不在焉的习惯，但总归是在好转。然而另一些在这场悲剧中永远丧失亲友的人那里，结束了痛苦的时间，却还没开始遗忘的时间……这些是那样真实，仿佛是在书中就是现今封城人民的旁观记录和人文关照。

加缪笔力精当，全书读来时时慨叹作者观察的细微，情感的丰沛以及闪耀其间星星点点的哲思火花。纵使时空转换，人和人性几乎是永恒的，作者用文字刻画雕琢了这样一个压抑的世界，但加缪人道的精神、在书中给出的对于鼠疫这种“荒谬”象征的理解仍旧不朽，在今天也以另一种形式陪伴读者，告诉我们自己的情感并不孤独，思想和文学的魅力似乎就在于此。